拉康在他的博士论文《论妄想型精神症与人格的关系》中提出了一个问题,“我”这个认知主体,是一个始终同一、确证的人格吗?为什么妄想型精神病患者会迷失自我人格而在外部对象中去寻找自我?既然自我的认知可以脱离主体,而投入他者,那究竟我是谁?
拉康的研究是从确立人格主体为起点的。他似乎不相信自我是一个完整、自足的统一体。他颠覆了西方传统思想中对自我、对主体这些概念的定义。因为他在医疗实践中发现有些精神病患者会把一个外在的对象认作是自己。
他分析的一个著名案例,就是所谓爱梅杀人案。1931年4月,巴黎著名的女演员盖特·达弗罗斯,在演出前遇到一位衣着得体、彬彬有礼的年轻女子,她上前询问达弗罗斯的身份,当她证实眼前就是达弗罗斯本人时,她突然抽刀刺向达弗罗斯,致使她手指受伤。当这名行凶的女子被送到警察局后,她声称达弗罗斯几年来一直在迫害她,威胁她,甚至危害到她孩子的生命,所以她不得不保护自己。
拉康称这名女子为爱梅。其实女演员盖特·达弗罗斯根本就不认识这个女子,她的种种说辞都是妄想。从拉康的分析中,我们得知这个爱梅是一个很聪明的女子,她在学校功课门门优等,她总希望自己能出人头地。她有一位很富高雅的女伴,她被这位女伴的魅力所征服,并从这位女伴处得知女演员达弗罗斯的大名。后来爱梅与这位女伴失和,她就幻想这位女伴和达弗罗斯合谋迫害她。根据拉康的分析,爱梅把她所羡慕、崇拜的对象,当作了自身的榜样,进而幻想自己就是这些卓越的人。当这个幻想在现实中无法实现时,她就以自虐的方式,达成心理满足。由于她的妄想型精神症,她无法分辨自我与他人之间的不同,所以这种自虐就从伤害自己转向伤害他人。
拉康的关注点就集中在,一个自我如何成为他者?其实爱梅这样的案例并不罕见,类似的案子还有不少,其中最出名的就是披头士巨星列侬,被他的崇拜者所杀。杀害列侬的马克·查普曼,在法庭供述,他幻想自己就是列侬,他说,“我就是要夺取列侬的名气,放到我自己身上,因为我只是一个小人物,但现在我再也不是一个小人物了,因为我知道人们都痛恨我。”而且这个查普曼,确实在他的辞职书中签名约翰·列侬,他内心认为自己就是列侬。
我们自诩为理性人,自文艺复兴以来,个人作为自尊的主体,成为文化和历史的主人,也成为艺术弘扬和美化的主题。我们只要想想米开朗基罗的那些伟大的人体雕塑,就能明白这种人的尊严与骄傲。所以莎士比亚会在他的戏剧中,讴歌人的至高至尊的地位。到了启蒙时代,理性几乎成了人最值得褒扬的特质。但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说,却把人的自我分成许多层次,人的本我、人的无意识领域都是充满欲望的、浑浊沸腾的一锅热汤,它以追求本能满足的快乐为唯一任务,而那些伟大的艺术创造,也不过是本能冲动不能获得满足后的升华与变形。
我们反而要承认,这个揭示证实了人性的丰富,和我们对人性认识之肤浅。在弗洛伊德看来,甚至无意识的欲念在梦中的出现,也是一种幻想的满足,而且弗洛伊德还给了它一个重要的地位。他说,“在幻想中求得欲望的满足,当然会引起快乐。虽也明知这并不是现实,因此人类仍能在幻想中继续享受着不受外界束缚的自由。这个在实际上早已舍弃的自由。幻想的精神领域,是从现实原则手中夺回的保留区。”这种幻想中的快乐,有一种表现形式,就是自恋。
自恋narcissisme这个观念,取名于希腊神话中一个美少年那喀索斯。后来由罗马诗人奥维德把他的故事写入了《变形记》一书。在奥维德笔下,少年那喀索斯自傲无比,所有追求他的少女都被他轻蔑地拒绝。一天他来到一片澄澈的池塘边,水平如镜。他发现水中有一个美少年的形象,激起他的爱欲。奥维德写道,“他爱上了这个无体的空形,把一个影子当成了实体,不知不觉中他对自己发生了向往,他不知道他所看见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他却如饥似渴地追求着他所见到的东西。水中的幻像实际在愚弄他,他却被迷惑住。愚蠢的青年,一个瞬息既逝的幻像,你也想去捕捉吗?你所追求的东西,并不存在。你只需离开此地,你热爱的对象就消失了。你所见到的只是形体的映影,它本身不是实体,它随你而来,随你而止。”而那喀索斯还不明白,他问道,“你为什么躲避我?你对我态度很友好,使我抱有希望。因为只要我向你一伸手,你也向我伸手,我笑,你也向我笑,我哭的时候,我看见你的眼中流泪。噢,我明白了,原来你就是我呀!我爱的是我自己,我自己引起爱情,自己折磨自己,我若能和自己躯体分开,该多好!”就这样,那喀索斯望着自己的影子憔悴而死,化成水仙花。我们现在仍称水仙花为narcissus。